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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

2018年冬天,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,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。

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老吴给我介绍了很多他过去的同事,我则在他提供的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。为了给我提供更多采访便利,老吴也总是借着自己即将病危的由头,将同事们约到病床前“谈心”。

第一次见陈阿姨,就是在老吴的病房里。

本文为“教改往事”连载第四篇。

从陈阿姨的打扮来看,怎么也不像是个临退休的人。来看老吴的那天,她穿着面包服和条纹运动裤,配一双时髦的空军鞋(Nike Air Force 1)。摘下墨镜,一双热情的眼睛闪闪发亮,气质像是任何一个广场舞的领队。

老吴招呼她坐下,顺嘴夸道,“原来是心理咨询科的科花来了。”

她用果篮压了一下老吴的脚背,“少拿我这个当外婆的人开玩笑。”

我凑上去跟陈阿姨打招呼,陈阿姨则像某个熟悉我的长辈一样,转过身来给我正了正衣领,“小伙子,你穿得太单了,别冻着。”

很奇妙,在陈阿姨跨进病房这短短几分钟里,空气中就充满了如家般的温馨感。这足以表明,这位从事了几十年女犯心理矫治工作的狱警,是有多么擅长与人建立起一条温暖的纽带。

之前,陈阿姨创办了一个心理情景剧表演团,12名团员都是曾受重度家暴的女囚,她们的情景剧在全省监狱巡演,获得过无数赞誉。

老吴和陈阿姨结识,是因一个叫《望远镜》的剧本,那时候,陈阿姨请老吴当文学顾问,两人合作完成后,该剧却因报审问题未能排演。

《望远镜》是根据一名女犯的亲身经历改编而成的,在给我讲述这名女犯的故事前,陈阿姨特地给我提了一个问题:“如果你知晓了心爱之人最致命的秘密,你会继续保留对她的爱意,还是会用这个秘密一步步摧毁她? ”

我回答是前者,如果爱意不假。陈阿姨则叹口气,说:“她丈夫也是这么承诺的,可是现实却往往演绎成后者。”

故事的主角名叫苏静,她的丈夫用一个秘密控制了她9年,对她进行过数千次家暴,导致她左手失去1节手指,右耳缺失,浑身遍布着指甲剪造成的月牙形的伤疤。

她最终杀死了丈夫,从婚姻的风暴中坠入了牢门的深渊。

1

苏静被送进心理发泄室前,是全监有名的劳模:即使残缺一节手指,她给牛仔裤上腰仍旧只需21秒,是生产车间公认的"快手"。入监4年,她所得的劳动报酬——每月上限100元——已超过2000元,这些钱,她悉数捐给了希望工程。

这是同改们完全没法理解的。

狱中生活艰苦,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。比如,大多数女犯们都不放弃妆扮,劳动报酬通常用来购买廉价的护肤品,甚至还会委托外协(厂家派入监狱的技术协助人员)捎带口红进来。直到禁妆令实行之后,仍偶尔会有女犯们把口红藏在枕头里。即使不再爱美,哪怕买几包方便面,也比这种“爱心捐赠”显得更“有头脑”。

然而,到了2012年7月,苏静却又做出一件更“没头脑”的事情。

当她得知自己的父亲在房梁上自缢身亡后,就坐在光线黯淡、常年散发阴潮气味的监舍里,哭着写完一份“财产捐赠决定书”——她把父亲留给她一栋两层小楼和34000元的遗产,全部捐了出去。

同改们从她高高低低的哭声中听出了绝望,随后还在她的床铺下搜出了遗书,大家都有些怕了。管教送她去心理矫治,接手的正是陈阿姨。

那一年,在会见室干了十几年家属接待工作的陈阿姨,刚被“赶鸭子上架”考完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,从教改科调入了心理咨询科。彼时,这还是监狱刚刚挂牌成立一周的新部门,里面设置有催眠间、谈话室、沙盘室、发泄室等多个功能分区。

陈阿姨将苏静送进发泄室后,便一直注视着监控台。画面里,那位身材娇小的女人正对着扩音器呐喊,而后是大声的哭泣,接着又疯狂厮打布偶。整整1个小时过去,她都没能恢复平静。陈阿姨初步判断,苏静表现出的一系列剧烈情绪,其实非常复杂,绝非单纯的丧父之痛。

又过了半小时后,陈阿姨叫来了自己的工作搭档——那是位热衷研究催眠的女狱警,总是戴着眼镜、神情一丝不苟,女犯们私下都喊她张教授——了解完情况后,张教授尝试让苏静盯住一块花纹转盘。陈阿姨让苏静放松,深呼吸,累了就闭上眼。

平静了一会儿,张教授轻声问苏静,看见什么了?

苏静挣扎了一下,说,望远镜。

躺在催眠椅上,苏静讲起了那只已经破碎的望远镜。

苏静生于1984年。12岁那年,靠收废品谋生的父亲淘到一支望远镜,丢给苏静当玩具。那时,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,一个比她大3岁的男孩。两人常站在村头的山坡上,垫着脚、举着望远镜,幻想自己的视线能够穿过被大山围困的村庄,看见外面的世界。

苏静的母亲是从外面被拐卖进村的,生下苏静后的某一天,趁着赶集逃走,就再没回来。母亲消失时,苏静还没断奶,是父亲用羊奶将她养大的。

在山坡上,苏静命令男孩盯住山下的一片竹林,她听村里的大人们说,母亲是从那儿逃走的,她坚信母亲某天会穿过竹林来看她。

玩伴是村里最调皮的男孩,但在苏静面前,却一直惟命是从。直到一天,玩伴忽然摔碎了望远镜,继而很快就惊慌失措地跑开了。留下苏静一个人,捧着自己生平获得的第一件礼物,哭了很久。

讲到这里,苏静突然从催眠状态中惊醒。陈阿姨问她之后的事,她不愿再讲。张教授问她玩伴的名字,之后还有没有联系,她双手捂面,泪水从指缝间滴出来。

“摔碎望远镜的就是我男人……那是我男人。”

讲到这里,苏静的情绪已无法配合后续的矫治项目,陈阿姨只得先将她送回了原监区。

2

回到办公室,陈阿姨调出了苏静的服刑档案。

2008年元月,大雪封了山,丈夫清晨一起床就发起脾气,先是咒骂天气,而后训斥苏静没有及时充液化气罐。家里只有几捆潮湿的稻草,苏静正在努力生火做饭,丈夫却在这时命令她去倒夜壶——平日里,这个男人经常在被窝里吃喝拉撒,等着苏静伺候完,再去牌桌上消磨时光,或者彻夜喝酒后,将妻子视作奴隶。

为了生火,苏静执行丈夫的命令迟了几分钟,等她挨近床边,丈夫一把拎起夜壶,从她的头顶淋了下去。接着,就让她在床边跪下。苏静自觉地伸出双臂,丈夫随手拿起指甲剪,绞掉她身上一小团肉。

对于自己浑身遍布月牙形伤疤,她早已麻木了。除非丈夫进一步要伤害她的敏感部位,她才会在本能之下做出抵抗。

苏静15岁嫁给了这个魔鬼丈夫,是父亲做的主,她没有任何选择余地。9年的婚姻生活,她每天都在经受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凌辱。这些年她一直没生下孩子,两人没有领证,也没做过婚检,而丈夫对她不分日夜地虐待,也让她为此承受了惨痛代价——即使至今也分辨不出,这究竟是谁的责任。

大雪封山那天,所有人都躲在屋里,苏静的整个世界只有一个魔鬼丈夫——他吃完午饭后就又去睡了。这样的天气和苏静的杀夫动机紧紧联系在一起,她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尸体,这种念头持续到傍晚。

根据苏静的口供,如果那天丈夫少睡一个钟头,或者有人出门扫雪,甚至有鸟叫上几声,哪怕出现一点点打破沉寂的动静,她都不会鼓足杀人的勇气。

尸检报告中,丈夫全身上下有十几处防御伤,致命伤在颈部,刀刃砍断了喉管。凶器是家用菜刀,苏静一共砍了丈夫30多刀,作案之后,菜刀已经卷了刃,苏静的虎口撕裂。

然而,整个杀人过程却被丈夫的三个牌友当场撞见,他们立刻报了警。直到警察进门,苏静才想起来,丈夫早就约了牌友晚上来家里,她选了最错误的时间动手。

被捕后她一心求死,指定辩护人让她向法庭陈诉多年惨遭家暴的事实,可她不愿回想那些可怕的过往。不过,很快就有村民佐证,她曾因出门忘记锁门,被丈夫剁掉手指;她的右耳在一次家暴中,被丈夫活生生割下,扔上自家屋顶。

如果这些暴行能被及时公正地处置,如果家暴法案也能像“杀人偿命、欠债还钱”的古律一般、烙印在那个偏僻的山村,被苏静杀死的丈夫将会先一步入监,先一步成为罪犯。但哪有什么如果。

最终,苏静获得了轻判:无期徒刑。

“早几年,她肯定是死刑。”陈阿姨感叹。

免于死刑的判决,大概是命运对苏静稍稍松开了扼喉之手。但入狱4年后,丧父之痛又让她重新陷入绝望,命运留给她的那条窄缝,正在被更大的痛苦猛烈挤压。

3

苏静第二次被送去心理矫治,已过去6周。

这6周她是在禁闭室度过的。那是一间被打磨掉棱角,到处包裹着蓝色海绵的5平方空间,有严重自杀倾向的犯人会被送进来,直到心理危机干预初见成效后才能出去。然后,必须再去接受为期两周的心理矫治。

陈阿姨和张教授一起琢磨着针对苏静的矫治方案——她们总在一块大白板上标记出矫治对象的性格特点,然后再从过去的案例中总结经验,看能否在此案中适用。

例如,此前有一位过于思念儿子的女犯在生产车间用熨斗自残、以此惩罚自己的盗窃罪行,她们便将女犯8岁的儿子带入会见室,让女犯抱着儿子吃完一顿午餐。可苏静的心理问题很棘手,那些已被标记的经验似乎派不上用场。

张教授给苏静的杀夫案抽丝剥茧,列举了她和丈夫的发小关系,还在两人名字之间画了一个望远镜,然后又将苏静父亲的名字写在图下。两个人激烈地讨论着,各种黑色箭头在白板上绕圈——陈阿姨准备通过沙盘游戏,复原苏静对理想家庭的想象,找出病症;张教授则坚持催眠疗法,继续攻坚苏静封闭的心房。

“张教授的爱人是刑警,她也被传染了一点推理思维,遇事就爱瞎琢磨。别说,苏静的事还真让她琢磨到点上了。”

张教授推理,苏静丈夫当年摔碎望远镜,应该不是失手,是不是因为窥探到了什么秘密?这秘密估计和苏静父亲有关,所以他以秘密相要挟,娶了苏静。而苏静父亲自缢,大概率也和那个秘密有关。

如果苏静能够主动吐露那个秘密,她的心理问题就找准了根源。

然而,苏静却不再配合了。

第二次进催眠室,张教授努力了半天,苏静始终不肯闭眼。她从躺椅上站起来,摘掉耳机,里面正播放舒缓的海浪声。她说监区有一批儿童背带裤等着上腰,请求陈阿姨结束这次的治疗。

苏静在禁闭室已经待了6周了,危机降级报告是陈阿姨按禁闭期限度签署的,不然总不能将人一直困在那5平方的空间里。

她仍旧会随时选择死去。也许某个监管宽松的当口,监房或者劳动现场就会出现一具女囚尸体。这种事情会保持每年1到2起、日升日落般地在全省监狱范围内发生。陈阿姨所在的监狱已连续8年逃过了囚犯自杀的魔咒,这对于女性监管场所尤其不易,毕竟女犯比男犯心理更敏感多变。

而在心理咨询室成立的第一年,陈阿姨和张教授是绝不允许破绩案例发生在自己手上的。医生可以根据医疗技术发展的极限,宣告绝症患者的死期;可陈阿姨和搭档却没有理由。用陈阿姨的话说,即便自己是个“最蹩脚”的心理治疗师,也无法接受目睹一个健康的女人死去,即使她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。

两人暂停了苏静的心理矫治方案,将她送到生产车间。苏静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,埋头干活。陈阿姨和张教授则套上围袖,在监区大队长的准许下,分坐苏静工位两旁,干起了辅活儿。

陈阿姨和张教授决定打一场持久战。

过去十几年的工作中,两人曾在会见室里接触过各种难缠的罪犯亲属。大部分亲属都因害怕犯人在高墙内受苦,提出过很多无理要求。

比如,有亲属要将腌制好的一整个猪头塞进会见物品的包裹中;有亲属要带犯人出去补牙;更有亲属见到犯人身上的创可贴和膏药,便立刻满怀疑虑,认定犯人在墙内遭受殴打。也许总会发生特例之事,但站在陈阿姨的立场,她不承认自己的“一亩三分地”上发生过任何“黑暗事件”——用她的话说,工作几十年,见过的女犯自我伤害案例,要远大于她们伤害别人。

会见室工作中,两人要耐心解释很多问题,而与人“磨出信任感”也正是在工作中练就出的“特长”。

这一天,两人在苏静的工位旁卖力劳动,不到傍晚,苏静的生产任务便提前完成了,她终于心甘情愿地躺回了催眠椅上。

4

借着那块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转盘,这一次很快就奏效了,苏静渐渐进入了“理想状态”。

张教授试图引导苏静越过“望远镜”的障碍,她将一套审讯方法套进了委婉的语气中,开始强攻苏静封闭的心房。陈阿姨当时就站她身旁,事情过去了很多年,她无法回忆起具体对话细节,只记住了那一刻的氛围。

“张教授蛮急躁,问话像机关枪,苏静突然睁开眼,吓了我们一大跳。她忽然跟我们表态,说自己不会在狱内做傻事,让我们放心,不会连累我们。”

张教授又失败了,她原本想举起一把手术刀,企图剖开苏静的大脑,将自己期盼的那个“秘密”亲手扒出来。可苏静的潜台词也非常明显:我会选择死在狱外,不连累你们任何人。

陈阿姨想对苏静进行思想教育,但几经克制后,还是只问了苏静一句:“你这表态算不算数?”

苏静说,“我说到做到。”

陈阿姨说,“口说无凭,你得写保证书,每周一封,交到心理咨询科。”苏静当即写了一封,陈阿姨又一次将人送回了原监区。

陈阿姨回到办公室,张教授很灰心,抱怨陈阿姨怎能这样“糊事”。陈阿姨也没解释什么,她深知眼下两个人已经黔驴技穷了,她只能退守两条底线,让苏静写保证书,是在增加她对生命的责任感;而通过保证递交保证书的这个频率,也可以增加她和心理科室的联系。

或许,这也能形成一种暗示:一个总和心理科室打交道的人,难免会更为关注自己的心理问题。

2019年新修订的刑法中,将无期徒刑的实际服刑年数限底在13年。

通常,一个认真服刑的无期犯,会在16年至18年之间获得释放。而像苏静这样的劳模女囚,每月可以领到监区的最高奖励分10至12分,按照现今的减刑制度——累计120分可呈报减刑1年——她是很有机会在服刑13至14年后获得释放的。

这当然是一段漫长时光,但如若将其看作一个28岁女人往后的生命线,它又短得令人后怕。

高墙内的时间是沿着两种轨迹运行的:一种是在狱警的工作轨道中“狗撵似的”,不知不觉间,有人的警章已挤满了金属豆子(警衔);另一种则是在犯人的改造轨道中“滴水穿石”,某天惊醒,有人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,就多了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。

时间的累积让苏静的心理难题变得不再重要,但陈阿姨的催收工作却从未放松。

“我平时再忙不过来,这桩事必须记牢靠,每周定时定点,去她那逛一圈,把承诺书要到手。” 苏静每年要向心理咨询室交够52份承诺书,陈阿姨是在提醒自己,不能在工作中忽视这个遗留的问题。不然,苏静的面孔会在每年上千流水的犯人中渐渐淡去,直至消失。

而陈阿姨最害怕的,是在很多年之后的法治新闻上,再一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,或者像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的老布,出狱后孤零零地吊死在一家廉价旅馆里。

每年9月苏静生日那天,陈阿姨都会买个礼物给她,通常是内衣或者护肤品,然后还有过去这一年她写的52份承诺书,一起送还给苏静。她总会挑那种很厚重的礼物盒,参考月饼过度包装的方式,将沉甸甸的礼物郑重其事地送出去。

苏静接过礼物的表情却总是木然的,不会说谢谢。

5

2016年,张教授因病住院,清理她的工位时,陈阿姨翻出那块画着望远镜简图的白板,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疑虑。

那时候的心理咨询科就像一艘生锈的铁船,这么多年过去,仿佛从未航行一步。新的领导班子准备撤销这个曾经的"面子部门","智慧监狱"的提案已在司法工作会议中唱响,未来狱中的心理咨询工作都将直接连接远程医院会诊系统。

因为恶性肿瘤的侵袭,张教授被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。陈阿姨开始担心,自己也会落入时间的陷阱中。她沮丧了很久,一直没去催收苏静的承诺书。有一些挣扎时刻,她想到了放弃。

2017年,宣教科拍了一条宣传片,选择在劳动节期间在全监的大课教育时间播放,主题就是张教授先进工作事迹。去年做完手术后,张教授去秦皇岛享受了几个月的病假时光,继续回来工作了不足半年,癌细胞就又一次卷土重来,在她枯瘦的身体里疯狂生长。

2017年2月4号,张教授穿着警服,躺进了木制殡棺。

宣传片镜头中缓慢移动着的和蔼遗容,让很多接受过张教授心理治疗的女犯都哭了。视频中,张教授的工位桌面上放着两只彩色布艺的罐子,里面插满了布条缝制的花朵,这是她的矫治对象送来的手工礼物;镜头往右转,半米高的成人自考教材堆在桌角,她刚刚担任完罪犯成人自考的监考,没收了这些被带入考场的教材,正准备发给新一批有志于“刑期当学期”的女犯们。

片尾出现了那块白板,陈阿姨和另一位同事将它搬进了仓库。那上面还留着6年前的字迹,画着一只造型扭曲的望远镜简图。这么多年过去,谁也不敢轻易擦去这桩未完成的矫治案,“苏静”这个名字被一圈米黄色的粉尘覆盖着。

视频里,这些全部被陈阿姨用一块湿抹布擦去了。白板在镜头下泛着白光,陈阿姨侧对着镜头,微笑着说:“我监的心理咨询科室将升级改造……将来,罪犯的心理矫治工作将采用更科学的方式开展。请大家拭目以待。”

劳动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,服装监区教导员找到陈阿姨,说苏静主动打了申请,想在心理咨询科升级改造前,再做一次心理矫治。

陈阿姨在交谈室里等她,两人已经1年多没见面了。苏静开门见山说,“我得给你和张警官一个交代。”

“你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,不用给我们什么交代,这只是我们的岗位工作。”陈阿姨安慰她。

苏静说,“我想把望远镜的秘密说出来。”

“如果说出来对你自己有帮助,可以在我这倾诉一下。”

苏静掏出一张信纸,她说自己没勇气亲口说出这件事,就提前写了下来。她将信纸递给陈阿姨时说:“他就是用这个秘密控制了我和我爸。”

1996年7月,12岁的苏静和15岁的玩伴在村旁的山坡玩耍,两人举着望远镜轮流观察坡下一片竹林。苏静看累了,坐到一颗树下休息,同时命令玩伴继续“观察”。约半小时后,玩伴忽然将望远镜猛摔在地上,惊慌失措地逃走了。

3年后的某天,玩伴突然到苏静家里提亲,父亲不容苏静反对(她当年还在读初三),强迫她嫁给了玩伴。

婚后苏静才知道,玩伴当年在望远镜里,正好看到她的父亲在竹林中。父亲举着锄头,从竹林地里抛出一具枯骨,装进了身旁的竹篓里,盖上猪草,背走了。玩伴惊慌失措跑回家,将此事告诉了家人。

村庄的坟址并不在竹林,那本来是一片野林子,当时刚好承包出去。苏静父亲挖走的那具枯骨,很容易指向她失踪的母亲,那个被拐卖进村、十几年前消失了的黑户女人。

苏静父亲被要挟,对方说只有两家人联姻,才能共同捆绑住这个致命的秘密。

6

苏静的信纸上牵涉的这桩残忍的命案,查无实据。凶手于2012年自缢身亡,受害者的尸骨下落不明,而当年掐住秘密的要挟者们(苏静的丈夫和公婆)也都已身故。这场乡村荒诞惨剧就像没发生过一样,这些年,只深深折磨着苏静一个人。

2017年国庆节,陈阿姨组建了一个狱内心理情景剧演出团。在征得了苏静的同意下,她将苏静的经历改编成了一部心理情景剧,取名叫《望远镜》,报幕词是:

“原本两个想看见大山外面的小孩,突然窥见了大山内部最黑暗的那部分。他们的命运从那一刻就被裹挟了,那就像山村里发酵出的一个黑洞,要生吞所有触碰过它的人。”

尽管剧本没能通过教改科审核,不过陈阿姨仍旧欣慰,在苏静同意担任心理剧主角的那一刻,她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。

“未来罪犯心理矫治这块的工作肯定会越来越规范,但如果让我来总结这些年的工作,我觉得就像在告解室里,神父朝你伸出了温热的手。”

后记

前几天,我从吴阿姨那得知了一个关于苏静的好消息。

她参加“全省监狱劳动技能大比武”夺得了缝纫项目的金牌,一家服装厂的老板当场拍板,承诺苏静出狱后就能去他的厂里担任技术骨干。

2019年第一季度,苏静获得了第3次减刑,她的余刑已在10年以下了。

编辑:沈燕妮

题图:《和声》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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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虫安